七 五年

      這五年，大概是百里屠蘇上天墉城之后，最平靜的五年。

      不能私下昆侖也沒有什么，因?yàn)樯较聸]有讓他掛念的人。山上即使依舊獨(dú)自一個練劍修行生活，但好歹有師尊的指導(dǎo)，也有師兄偶爾的見面，更有芙蕖師妹時(shí)不時(shí)跑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。小姑娘也逐漸出落得真如芙蕖般水靈，有時(shí)候說著話抬頭，見百里屠蘇看著她，立刻垂下眼，臉頰飛紅一片。

      也許，還要加上其他不少的姑娘。

      終于有一天，陵越在辦事回來向紫胤復(fù)命，遇見他的時(shí)候上下看了看，說：“你竟已長得這么高?！?/p>

      他愣了一愣，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路過荷花池的時(shí)候下意識往水里看看，清澈的水面映出一張英氣勃發(fā)的臉龐。

      這便是，他的十七歲.......煞氣纏身，朔月之難，日復(fù)一日，卻還是走到了如今。早就已經(jīng)不在乎自己究竟能走到哪一步，似乎再多想，就會有名為“恐懼”的東西蔓延上心頭。  

      ........ 

      云溪哥哥，你長大了，就帶小嬋出去看看小花好不好？

      好??！那個時(shí)候我就不用被我娘逼著干這干那了！

      .........

      池中魚兒吐出水泡，打碎了水面倒影，一晃一晃。

      就像很多過去的事情，被一場突變打得支離破碎，再想拼起，卻無所適從。許下的諾言，也依次成空。

      “今日又有妖魔來試探，陵端你那一招亂劍訣使得相當(dāng)不錯?！?/p>

      “哈哈，陵陽過獎過獎，身為戒律長老的弟子，這一點(diǎn)自然不能含糊?！?/p>

      遠(yuǎn)處兩個人一邊說笑一邊走過來，看見百里屠蘇，陵端哼了一聲甩開額前長發(fā)，凌陽瞥了一眼，僵硬地笑笑，加緊步子走了過去。屠蘇早就習(xí)慣這樣的日子。他抬頭看看天上盤旋的鳥兒，也往自己住處走去。路過經(jīng)庫的時(shí)候一晃神，總覺得有雙眼睛盯著他。甩甩頭，吹一聲口哨，阿翔立刻乖乖地落下來，在他的肩頭停住。

      “你可看見附近有什么人？”

      鳥兒搖頭。

      “想必是我看錯了，你去吧。天色已晚，歸來之時(shí)莫要吵到師尊。”

      阿翔輕輕鳴叫一聲，展翅飛走。

      少年走進(jìn)房間，放下劍，自去瀑布邊汲水漱洗，回房天色已黑。天墉城各處燈火星星點(diǎn)點(diǎn)，師尊房中也點(diǎn)上了燈火。成了仙人似乎也就少了睡眠，經(jīng)常屠蘇一覺醒來，那燈火依舊不滅。

       倚在床上，心里有些煩亂，竟一時(shí)半時(shí)入睡不得。順手拿起桌邊一本經(jīng)書，翻開來，是老子的《道德經(jīng)》第十四章：“視之不見名曰夷，聽之不聞名曰希，搏之不得名曰微。此三者，不可致詰，故混而為一........”

      看不見聽不見摸不到，這種東西，真的存在？

      如果存在，又有何意義？

      道........是什么東西.........

       ............

       ............

      看不見，聽不見，摸不到，太可怕了.........

      既想不通，何必再想？不如成為我腹中之物如何？

      誰？什么東西在說話？

      你不認(rèn)得我？我是魘魅，專門夢中吸取精神的魘魅。

      魘魅........

      你活得很累吧？那就一夢不醒如何？

       ...........

      “魘魅？！執(zhí)劍長老，您的意思是？”

      “如今之計(jì)，只有魂體相離入他夢境施展“鎮(zhèn)魘之術(shù)”，滅去魘魅。否則耽擱下去，屠蘇只會一夢不醒?！弊县房粗荒槼领o，面孔上卻散發(fā)著詭異綠光的屠蘇。

      涵素大驚 ： “可此術(shù)極為高深，且兇險(xiǎn)難測，萬一稍有閃失，連您也會陷入百里屠蘇夢境之中不得出，甚至亦為魘魅所食！”

      “多說無益，拖一刻便多一刻兇險(xiǎn)，煩請掌門及其他長老為我護(hù)法?！?/p>

      肅正道：“都說好容易天墉城從那次風(fēng)波回復(fù)寧靜，沒想到又橫生枝節(jié)。你身系一派興衰，何必為此行事乖僻之徒耗費(fèi)至此？”

      紫胤聞言，盯著他一字一句道：“我亦是他的師父。當(dāng)初救他一命，便沒有半途放棄的道理。”

      窗外的陵越聽見，心似有所動。

      屋子里再沒有說話，取而代之是衣袂震動的聲音。他再看，見一縷白光自紫胤身上脫離，直奔屠蘇面門，融入，定是師尊的魂魄已經(jīng)進(jìn)入了百里的夢境。

     

      紫胤神魂既入夢境，所見竟是一片無邊的黑暗混沌，他在心中暗自驚異：難道這孩子的心中竟如此壓抑？瞧他外表一直平靜，原是一層層封閉內(nèi)心。紫胤，你今日所見，算是又輸了吧.......

      再一凝神，立刻看見前方有微弱之光。急忙向前行去，所見令他大吃一驚，這竟然是一處滿是冰凌的山洞，尚且年幼的屠蘇跪在幾排尸體的面前，他看那些尸體，男女老幼，皆與孩子的打扮極為類似。

       這，是他的族人？

       “.......鳳三哥，韓大娘，你們，就先在這里睡一會兒，或許有一天，我找到了重生的方法，你們都還能活過來，村子，還能回到從前的模樣?！?/p>

       “從今以后，我就叫屠蘇，娘告訴我說，這酒的意思是屠絕鬼氣、蘇醒人魂，只希望不要有鬼來勾你們的魂魄.......”

       孩子突然開始哭泣：“可是，可是我一直找不到.......也記不清仇人，我到底能做什么？”

       紫胤驀地看見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往百里屠蘇的身上蔓延，難道這就是他的心神最弱之處？而此刻魘魅正是要由此將他的精神擊潰，從而逐漸攀附吞噬！若要將魘魅消滅，首先必須阻止它繼續(xù)攀附百里屠蘇的心神。

       于是他急忙開口：“你錯了，人死去，多半要去投胎轉(zhuǎn)世?！?/p>

       “?。俊焙⒆铀坪醭粤艘惑@，抬頭向這個全身光暈籠罩的白發(fā)男人看過來，“你，你是誰？是神仙嗎？神仙，請告訴我怎么樣讓大家都活過來？”

       紫胤俯下身來看著他：“世上有長壽之人，亦有神仙，卻無死而復(fù)生之法，即便神仙也做不到?！?/p>

       孩子大驚：“不，不會的！”

       “若真有重生之法，那我早已留住自己失去的很多人，又何必空對遺物嗟嘆？”

       “你也有失去的人？”

       紫胤點(diǎn)點(diǎn)頭：“是啊.......且已失去很久?！?/p>

       “那你為什么還要活著？”

       孩子突然一問，倒讓他心中一凜，正要起身后退，胸口突然一挫，一股刺痛瞬間彌漫，紫胤萬萬沒有想到，魘魅竟然借百里屠蘇的夢境麻痹他的警覺，伺機(jī)將他打傷。周遭景物瞬間消失 ，黑色的魘魅腳下正踩著人事不省的百里屠蘇，看著跌倒在地的紫胤大笑：“那人說得沒錯，你確實(shí)太關(guān)心你的徒兒，你當(dāng)我是那些不成器的小妖？必須將精神一點(diǎn)點(diǎn)吸??？錯得離譜！這一次竟然能吃到兩份精神，還有一個是仙的，老子值了！”

       “.........”也許是因?yàn)榈凸罃橙?，無話可說。白發(fā)仙人只是閉上眼睛，似乎停止了反抗。

       “且待我先吃了這個小子，再來吃你這白毛老道士！”魘魅抓起百里屠蘇，正要下口，卻聽破空一聲劍嘯，他還沒來得及驚呼，就被耀眼的白光打了個正著。

       “夢虛破魘咒.........你這個老道士居然連此術(shù)法都敢使........”

       紫胤一手執(zhí)劍，慢慢從地上爬起來：“術(shù)法便是術(shù)法，既會，便無不可?！?/p>

       只是魘魅已經(jīng)散去，聽不到他的言語了。

       百里屠蘇還倒在地上，紫胤伸出手，正欲觸碰，卻見自身已經(jīng)開始變得模糊，心下道不妙。受傷在前，又使那高深術(shù)法，怕是已經(jīng)呆不得太久，若不及時(shí)抽身怕會灰飛煙滅。但百里屠蘇神識尚不知如何，此刻抽身，萬一還有魘魅殘余，也是功虧一簣！

       他哪知道此時(shí)，涵素他們也正是熱鍋上的螞蟻，紫胤魂魄離體的時(shí)限已經(jīng)迫近，但他似乎絲毫沒有返回的跡象。而且更糟糕的是，百里屠蘇臉上的綠光消失了，但卻沒有要蘇醒的態(tài)勢，連呼吸也幾乎不聞，這分明是神識未歸的跡象。

       “這該如何是好？！”

       門突然被推開，來人竟是陵越，他眉頭幾乎糾結(jié)在一起，顯然是擔(dān)心到了極點(diǎn)，但最終還是一拱手：“請問掌門，師尊和師弟現(xiàn)況如何？”

       “哎..........”還虛搖搖頭，卻嘆了口氣。

       “難道就沒有其他的法子？”

       “如果有其他的法子，現(xiàn)在也來不及施展了?！?/p>

       “........！”

       陵越不再詢問，而是大步走到屠蘇的床前，看著師弟那張平靜的臉，深吸了一口氣：“能夠打敗我的人，只有你百里屠蘇。那一次之后我們向師尊發(fā)誓，再不惹師尊生氣傷心，趕緊給我醒來，否則，師尊就會死！聽到?jīng)]？！你會被五雷轟頂！”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 “不，師尊不能死！”少年突然道，猛地睜開眼睛，目光所及竟是一片無邊黑暗，他聽見一個令人安心的聲音緩緩道：“你醒了?！?/p>

      百里屠蘇循聲望去：“師.....尊?！”

      “記住，永遠(yuǎn)不要因獨(dú)自一人而死?！币呀?jīng)快淡得看不見的紫胤說罷，終于凝成一縷白光，如來時(shí)一般颯然飄去。

      白光自屠蘇額間竄出，陵越連忙側(cè)身讓過，看著它落回盤膝而坐的紫胤身上。周圍的人突然都長長舒了一口氣，涵究以手覆額：“總算是及時(shí)趕回！”

      床上的百里屠蘇已然睜開眼睛，見眼前情景，也不多問，而是立馬翻身起來直奔紫胤面前，果不其然執(zhí)劍長老剛剛睜開眼睛，一絲暗紅的血便滲出嘴角。抬手阻止眾人驚慌，紫胤搖頭：“無妨.......適才一時(shí)大意為妖孽邪氣所傷，回魂之時(shí)已無力祛除，帶入身體攻心見血......我已運(yùn)氣封堵，無性命之憂?！?/p>

      他看著百里屠蘇一副自責(zé)的樣子，伸手搭上他的肩；“為師于你夢中所說，望你銘記?！?/p>

      陵越不禁看向他，張了張嘴又換了話：“師尊您受傷如此.......”

      “為師確需閉關(guān)數(shù)月，將邪氣祛除。一切事務(wù)，只能托與你協(xié)助掌門及諸位長老?！?/p>

      涵素連忙說：“陵越為人處事穩(wěn)重有序，吾等自然十分放心。”

      紫胤聞言，竟微微笑了一笑，垂下眼一手扶地咬牙站起，謝絕所有人的攙扶慢慢走出百里屠蘇的房間。一陣涼風(fēng)襲來，天際的星子竟都已往西斜，那道銀輝也幾乎不見。

      你也有失去的人？

      是啊........且已失去很久........還忘不掉。

      就像這天上的星星，無論千萬年，始終看得見，卻摸不著。